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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边缘生辅导记录【记录,在珠三角的边缘】

    时间:2019-08-16 06:40:56 来源:星星阅读网 本文已影响 星星阅读网手机站

      三水在珠三角的边缘,这里新闻少,经济新闻多自上而下,报料意识也没有广州那么强,与同事们印象里“大历史感”的政策地图、规划图相比,《佛山日报》驻三水记者站突发新闻记者许伟明对三水的印象却显得破碎、杂乱……
      
      一 . 官方新闻
      
      亚热带皮肤,沁入秋天的凉意。2010年7月23日傍晚,台风“灿都”已在广东西部海岸城市吴川登陆,一路向北偏西而来,预计24日下午经掠三水。
      24日午后,《佛山日报》驻三水记者站,二楼窗子习惯地开着。
      平日会有摩的在窗下高喊报料:哪里又有司机包围黑心加油站,顺便要管钱的阿财扔份报纸下来(因为机关报在摊上买不着),看看有无登载上回的报料,再索取料费。
      料费每则50―200元,但如今谁也无法限制报料者一料多投。
      珠三角媒体密集―出于营销需要,虽有越界之嫌,但即使在三水、高明这样“缺少大事”、人口较少(对比顺德区目前常驻人口112万,流动人口86万,三水区常驻人口43万,流动人口10万)的佛山同城市辖区,也一视同仁扎堆有《广州日报》、《南方日报》、《南方都市报》、《佛山日报》、《珠江商报》、佛山电视台等媒体的常驻记者。
      可有意无意,像有一种集体意识,佛山政治中心禅城区开两会,社会新闻就少了。
      西南街道是三水唯一城区。城中心广海大道边,这套旧公寓里,新闻业暂且变成“虚拟劳动”,这些地方党报记者们当起两会微博主持人。今天是两会最后一天。
      说话间拿到一份今天的《南方都市报》,有一张跨版,将佛山市及五区诸领导画成武侠,并点评每人“功夫”,有血有肉的漫画像老百姓的语言,增强了真实感。记者站同行赞叹能把这类新闻做得如此有趣,“况且又很主流”,所有媒体都在变。
      记者们一边在网上“关起门来搞新闻”,对传播又有新认识:微博里每个人都是一个节点,能将未经证实的话疯传,另一面却使一句经过证实的话听来似谣言。这些似乎尚未脱离学生气的记者甚至想就此写一篇新闻学的论文。
      “网络时代,如果没有我们这样的党报在郑重传递政府消息,老百姓会淹没在各种言论里,无从分辨消息来源、深浅和轻重。”跑政经的记者何宁有点忧虑。
      这几日,珠三角偏僻的三水城里,“维稳工作站进入西南街道每个村……基本实现‘小事不出村居,大事不出镇街,矛盾不上交’”的系列消息,也许概括了两会期间相对平静的社会面。
      两会加上亚运会、全国维稳工作,对稳定有了三重需求,结果连来此旅游的也少了,出租车司机多这么说,很多地方不开,有的收费站铺了钉子,三水无场馆,只需要更平静。
      何宁说:“这类政府消息也要尽量到场,看到领导表情,语气,按逻辑,领导自己肯定清楚一个事情完整的来龙去脉,他一定有自己的权衡。”他是本地人,这第一份工作干了7年,目前是这里最老资格的记者,对新闻工作有点历史态度,推崇黄仁宇。黄第一次将数字财政―金钱的管理―引进了历史研究,而不是先前那些社会批评家没有定量就急于定性批评。
      三水经济新闻也多自上而下。毕竟不同于顺德、南海区―三水和高明这两区远离广州,兼顾农工业,还未摆脱吃财政饭。这里缺少民企群体基础,顺德的民营经济基础甚至已在反哺禅城区这政治中心。
      三水区及区下刚开始工业化的镇,据说还无力独立负担开支,“路灯都开不全”。常现老百姓认为分配不公的事,从低保、市政投入到新农村建设款项、土地补偿。工业园还在孵卵,招商,大片未开工但已征的地,没在荒草里,尚无产出。
      无论穷富,看共性,中国地方报纸对本地企业的描述,也多以工业园或行业为单位,笼统描述如何整体受惠或受限于政策。
      政策新闻让所有人成为接受者,以至单个企业尤其是“规模下企业”往往受新闻与政府统计―这数字财政―的忽视。这也是我在江苏吴江考察剩余缫丝企业的感受,似乎没有人需要知道他们的故事。
      这几天三水天线产业巨头盛路通信(具有中国32%基站天线市场份额,于是佛山28家上市公司中,三水终于有了一家)成功上市,查本地与外地媒体,除股本结构基本情况,并没有关于它的故事。
      在街头问到一个摩的,张家界人,在盛路当保安,业余开黑摩,他说厂里这两天每人发了一个1000元红包。这是未经证实的消息,而当企业变得有了超越地方的“注意力经济”,这些细节的真实性也许就值得去求证。上市压力也许迫使它更透明更彻底地描述自己,上市也许真能激发企业新闻的写作。
      后来我只从三水地方志权威植伟森先生送我的个人文集里看到关于本地企业的一些描述:金盛包装集团的卢列,绿湖地产的“光头六叔”,好帮手电子的卢灿光……但这些文章只发一些文史杂志,只用一种清谈掌故的口吻,而植先生,又正是《中国魔水》的作者。
      三水当年的故事是健力宝,中风卧病官司缠身的李经纬,如今已难见到。如今一谈健力宝,人们也既沉默,又觉“无甚新闻价值”了,公司形象也“化为无数扯不清的债务官司分头在打……”,“想说却说不清它现在的背景”,《中国魔水》―《光荣与梦想》―《商场如战场》―《健力宝变局》―《健力宝沉浮》这些英雄抑或顽主气概的系列报告文学的气概已随时代渐衰,读者也中断了对它的追踪。
      如今,不多的新闻里,看起来只不过是统一企业的托管团队在平庸而缺乏热情地维系健力宝二三线城市小商店里的生命,它也确实填补了统一的产品空白。
      早已英雄众多、业已细分的饮料市场里,健力宝如今泯然众人,大城市大超市对身陷债务危机的他们来说,进入成本太高,经销商群体经多年风波涤荡(张海折腾新产品时走了一批,统一介入时又因与统一的宿怨走了一批,这几年因产能与推广经费问题又走了一批),只剩最忠实的有民族饮料情结的一些铁杆。
      健力宝股权债务这些官司,区里认为媒体已无必要再去记录,不要再写健力宝,“写来写去也无非还是股改必然结果嘛”。
      另一面三水还要打“饮料之都”这牌,只说水好,谈到饮料生产线、铝原料生产线、灌装线,包装、物流基础时,也刻意绕开健力宝不谈,于是空出了一大块,说不大清。
      许多基础确实是由至今保持10亿年产值的健力宝打下甚至维持的。除总部最终迁去广州的健力宝,被青啤兼并成为一个普通工厂的90年代行业老二强力啤酒厂,以及红牛、王老吉、可口可乐代工厂,其他本地自主品牌饮料(比如雪隐),都还规模不大。
      这几天并无媒体报道三达路上健力宝富特容器公司的变故―这个1984年开创健力宝易拉罐文化的老公司,刚被美国波尔金属容器公司收购,这起码是值得纪念的。那天晚上我在山林村的陕西饭馆见到这些台湾托管者平淡地吃着最后的晚餐,感情毕竟隔了一层。
      于是健力宝又少了个关键子公司,更清瘦了,富特容器不仅替健力宝做铝罐,还替王老吉、青岛啤酒、红牛、可口可乐做铁或铝罐子,不报道这事,或许是觉得企业内部交易不足与外人道,也或许是政府早没了干系,没什么大意义―回想健力宝改制那几年媒体的狂热程度……当年却又正因媒体介入太早,搅黄了股改时三水政府与李经纬各自许多机会。
      西南街道北郊的南丰大道路东,李宁那最早的5000平米的方头方脑的厂(李经纬当年礼物一样送给李宁的)据传最近也将易手,作为李宁的生产线全面向“耐克代工模式”转型的一部分,这起码也是值得纪念的。
      但李宁的新闻早不在三水。李宁的聪明―与健力宝相比―在于当公司还无足轻重时就跳出三水―包括股权、渠道以及营销观念都摆脱“小富即安”喜欢控制的当时的县级市政府,在北京组建了有全国眼光(继而是全球战略)的策划班子,摆脱地缘经济,成为自由而无根的企业,是的,此后我们更少有机会谈论李宁的乡土之根了。
      “有一种政府新闻却还要记者主动打听。”―敬业的记者宾水林来自湖南,到三水四年,跑城市规划和交通等口。他说,在三水,一些市政工程项目缺乏发布消息的意识,也许是自己也不觉得是个事儿,或还停留在本能的“遮掩”心理,就连广佛肇轻轨三水段开工,甚至一些重大交通事故,也没通知记者。
      这还是与民生密切相关的事,若是与人民利益“更间接”的项目比如某个水利工程,则容易在政府、媒体、老百姓之间形成盲点。
      为不漏掉这类新闻,宾水林刻意记住所有在建或将要开始的项目,主动去问进度。在这国道省道横过、事故频发又本能想掩藏的城市,至少交通部门今年颁布规定:以后但有事故要立刻公示。相反,在湖南省,质监局最近新出台规定:记者采访须先申请审批。
      这段日子,三水区政府一边开会还在一边搬家―“大部制”改革是由顺德区16年前开始试验,到今年4月,顺德完成了将41个部门合并减为16个的政府机构改革,6月,佛山四区开始效仿,三水区响应最快。
      后发优势再次体现:三水政府机构改革直接袭用顺德16年调整出来的改革模式,并将实现过程缩短到几个月,但从另一角度说,他们也等顺德成功等了16年。
      “大部制”简单说是将以前不同部门中管辖内容相同的科室并出来成为一个功能明确的部门,同时,这新的“党政混合”,似乎为充分利用干部资源―党更明确地担起一些行政职能,比如宣传文教体育社会工作等。为快速稳定进行,政府保证:不辞一人,不提一人。
      政府搬家时,哪个部门管哪,还不是很清晰,宾水林他们还要重去打听新结构和新联系人。改革效果尤其是对百姓办事效率的作用,也要记者长期主动去跟去想。
      看工业产值,三水、高明长期因交通偏远发展晚,所辖大面积珠三角乡村,仍不能完全摆脱岭南农业之根,此二区经济总量只有南海一半,但或因三水曾有健力宝,每年总希望在统计数据上略压过高明。
      三水历史上的民营经济包括:一些现已取缔的重污染的80、90年代的乡镇水泥厂, 10年前发展起来的同样有污染的已式微的陶瓷业、个别后起的电子企业,此外无非健力宝和强力啤酒这一两家饮料巨头以及相关包装产业,它们在本地说起来影响力大,但企业在本地除了一些不动产项目,也别无拓展,饮料产业也并非劳动力密集型产业,没有带动北部广大岭南乡村的工业化和就业。
      大部分乡镇目前所经历的还是第一次工业革命,村与开发商的征地纠纷,也是日常新闻中的频发事件。
      这个过程在毗邻的工业发展饱和的顺德区与南海区早已完成。
      三水起步晚,又赶上2008年国土部门开始航拍清查 “两违”土地,严管农业用地,“南海模式”乡村集体土地自由变性的黄金时代结束了,三水区镇批地越来越难,大大削减了村里自办厂的机会。村以及个人为实体的创业变得选择更少。这下也还真只有靠政策规划自上而下了。
      今年佛山两会,三水书记卢立湃说:亟待破解土地、供电和资金三大瓶颈,而土地指标不足,三水区将通过“三旧改造”、改造山坡地和滩涂地等办法破解。
      但目前,顺德、南海以及深圳等地已开始产业升级或被动经受着中国国内的制造转移,劳动密集的就业机会开始由广东向内地转移,“富士康走后,龙华一带迅速萧条”―广东本地劳动力短缺更加严重,广东也似乎已不再是最吸引人来打工的地方。但三水还要继续工业化。今年举行的人才招聘会,来应聘本地企业的人终究比往年少了一半。
      看地图,三水本身是一个狭长区域,中国有很多狭长的县或小城市,无非是一条南北向的河流,决定其生存方式―
      北江源自大庾岭东南江西境内的浈江,向南入广,干流经清远向南进入下游平原(也就是进入三水境内)。
      北江三水段沿岸分布着渐次工业化的以前的农业镇,再经中心城区西南街道西岸与西江、绥江连通,变粗壮的北江继续东流入珠三角河网,流去富庶的南海与广州,北江的流势也显示了珠江三角洲平原冲积而成的自然史。
      北江的三水沿岸,长期是广东的重要产粮区,直到珠三角工业化运动开始向西推进。但在我的印象里,目前三水的农业区已向北退至大塘和岭南山中的南山镇。
      三水最北端的南山镇,原是直属佛山的迳口华侨农场,一块安置移民的飞地,现归于三水。1976年,中越交恶,4000名越南华侨逃离越南,被安置在此,组成国营农场几个生产队至今。
      中国的国营农场如今多已承包转制,很少像这样还在国营,但南山这里的年轻人还在顶职,只是,他们不再愿意种庄稼了,这三万亩珠三角示范农业园,竟然仍然闷在这山沟里面临大锅饭却又短缺国营劳动力的问题。
      2001年,新的三峡移民―1202名重庆巫峡人移民来三水乡下,他们并不知道,这些越南华侨,早在25年前就已在这珠三角这片最后的农业区开始了类似的适应生活。
      与三峡移民动辄往回跑相对照,越南华侨在最初的不适应的三年,很多都参加了偷渡去香港。我遇见的S老伯,也参加过偷渡,但被截回来之后,继续当他的生产队长,并被送到广东农科院学习农业,在移民中,他是这4000难侨中不多的能讲汉语能写汉字的成年人之一,曾在北越贫苦的公立华人学校当汉语老师―成年人的语言适应性,也是三水的三峡移民面对的问题之一。
      南山镇、大塘镇以南的各镇―芦苞、乐平、西南街道,要么像云东海发展房地产,要么就已经是工业化了的镇。
      工业镇没有了稻田,只有空地和渔塘,一些乡村传统副业―渔塘和家禽养殖,以及传统的广东农村必须与工厂并存。
      我后来随突发新闻记者许伟明去过西南街道北郊核心工业区的黎北村,就是一个典型的工厂包围的传统村落,即使征地满意,后续的污染纠纷还时有发生。
      100多年前黎氏宗亲的一个孤独的先辈来此扎根,这里本有竹子密植成的围墙和环形护城河,如今只剩一个古老的门。但广东这样传统的乡村,因就业机会就在附近的工厂,也因村中土地出租集体分红,村庄生活较安定,共同富裕强化了传统家族的纽带,使人不至颠沛流离,人口较完全,壮丁甚至也很完全,村的集体意识也就很强。
      村中甚至发明了一个警铃网络。谁家遇事就可按动按扭,村中年轻人连同老少妇孺便拿起棍棒家伙倾巢出动―主要是打小偷(他们说多是附近工厂的贵州人,也是白天当工人,晚上自由活动)。今年年初他们还集体去砸了渔塘对面那家污染了养鱼水体的鸡毛厂。
      前几天,村中几个年轻人在三水城里泡吧晚归打车与司机发生找钱纠纷,村里的老少又集结过一回,与司机帮对峙半夜,后谈判解决。这个村对外甚是剽悍,对内却是青竹绿水的意境(虽然水质堪忧),平易的祠堂,小儿无赖,溪头卧剥莲蓬,远远仍是顽强的鸡毛厂和烟囱。要在核心工业区能保留如此传统的环境,大约非如此剽悍不可。
      ……东西方向看,三水只有东边的乐平镇毗邻广州,但所邻花都区本身也就是2005年才入广州的落后县城,只有一条乡村公路过来,走很久才会遇见荒草里隆起一个UFO一般的亚运场馆,有了广州的气氛,此外三水广州间隔着南海、禅城两重天,虽道路不少,气场还是隔住。于是也的确需要政策自上而下来刻意引导城市的地缘关系。
      我在近代通商史里读到这气场曾被打通:1897年(光绪二十三年),《中英缅甸条约》强迫开放中国云南腾冲、思茅、广西梧州、广东三水为通商口岸,三水一度成为广州“向西的触角”,英国人在三水河口设置海关,开始与清政府原有的厘金局分食关税。荣毅仁的爷爷、父亲都曾任职于河口厘金局,与英国人长期展开关税竞收战。
      1903年,美国人承建的广三铁路通车,每天5班,使西来的商贾不用再绕梧州口岸至广州的海路(此路海盗猖獗),而可通过内河航船至河口口岸换乘火车去佛山、广州,三江汇流的三水西南渐成货物集散地,佛山也一天比一天繁荣,成了武术家们的温床,三水西南这个老火车站,至今仍在经营货运,是广东省最古老的火车站……
      ……2009年10月,三水与四会市签订区域合作协议,促进广佛肇经济圈,2009年开工的广佛肇城市轨道交通也标志三水西边的农业城肇庆、四会也纳入到新珠三角的范围。
      有了这条轨道以及高速公路网,在当代珠三角工业化中一度重新变偏远的三水,将再度成为广佛肇一体化的中间地带。
      这条过路轻轨使三水人可以乘地铁去广州市中心上班,工业方面后起的三水也有可能变成东面发达工业城市的第二生活区、第三生活区,目前三水本地人口53万,周边据说有1600万在各个工业城市上班的人,对三水的房子有着潜在需求。
      后发展的区于是面临两种未来:既想成为地产投资的环境优美的居住区,又想同时搞工业园。
      在规划图中看来就是四周几个工业镇,包围着中间一块愿景―大跃进时被填掉造田的云东海(原三水劳改农场的位置),又被重新挖成大湖,奥特莱斯商圈项目缓慢进行,高尔夫球场的项目走走停停,反复在招新球童,周围还将陆续发展高档住宅区,等着珠三角周边的人来买房子。但目前,即使三水中心城区西南街道,也还空置着早被圈起的土地,等这周边城市带来的愿景也已等了七八年,从土地年限来来说,“大产权等成了小产权”。
      宾水林对着地图却说起了台风,他以前跑气象,熟悉台风在广东中西部的路径:“由广东西部农业带去广西,去广西的时候右翼擦过三水,往往已减弱为热带风暴……”台风的路径也勾勒出广东农业与工业交界处的撕扯关系。三水就在这里。
      下午3点,台风真的来了,先是院子里的万年青们开始摇晃,一阵阵小旋风,发出带雨的哨音,南方味儿十足的浓密树冠仍遮挡着天空,闪电透进来,一下一下照亮了80年代的石象滑梯,接着,真正的暴雨如巨人涉足这庭园,风雨如晦,吹乱墙上的地图。
      南国小城,热闹也本藏在小区内,麻雀虽小五藏俱全,灯红酒绿,街头却很寂寥。这一来台风,街上更是少人。
      虽然台风到此已是强弩之末,摄影记者周敏还是想出去碰碰运气。
      我也和周敏一样不打伞,但他立刻告诫,第一批雨点肯定是酸雨。台风还好,最酸的要数桑拿天里,生生从云里“蒸出来”的雨雾。这也是珠三角的特色。报上已有很多这类防皮肤腐蚀的美容文章。
      当我们躲过了第一阵酸雨,反而从容起来。广海大道上空,就是那团又大又遥远的黑云浓厚如锅底,密集的雨点,大片闪电,忽明忽暗,相机不停地自动调整。
      我们终于走出了抽象的记者站,走进暴风雨广阔的幽冥,一切反而显得清晰,那一大丛粗砺的雨线,被狂风吹来吹去,雷声与碾过减速带的车轮声混合在一起。去广西、云南的货车巨大的声响四季不变,这些过路车使城区貌似热闹。
      如果你的眼光穿过被狂风吹来吹去的那一大丛暴雨,穿过呼啸而过的国道大卡车,你会发现大街更冷清了。
      实际是324国道的广海大道,两边全是国道沿途典型的五金店和补胎店,很难想象这里是城中心。新闻机构重要的报料者―摩的缩在街边屋檐下一动不动躲着雨,而非裸露在拐角。晴天时处处是眨着媚眼的摩托。
      远看垂直的健力宝路实际是那条贯穿三水南北的省道269,也是我们后来一直向北去大塘镇的那条“农业渐渐撤退”的路。
      路边寂静的健力宝集团还在生产,零星有些货车装卸着我久违了的健力宝,如今在三水的士多店里还能买到,据本地人说蜂蜜少了,甜味又过重了……此刻健力宝用一个永久的广告牌给自己遮挡酸雨,永久投放的广告,永久占据着一个街角,像一个永久的冷宫,楼体外观是90年代初期如游泳池底的蓝色马赛克风格,曾象征企业的坚固,与如今工业园那让人毫不留恋的厂房不是一个风格。
      大雨中,蓝色马赛克与茶色玻璃,色素沉淀一般,收缩如一个废墟,厂门里,深远地挂着广州亚运指定饮料的横幅。
      不见诸本地新闻的健力宝―它存在于现实之中,在西南街道,这里一点,那里一点,健力宝路,三达路……哪里有健力宝集团断续的肌体,哪里就是大段冷清宽阔的大道,完整的产权,围墙也空着,周围没有什么人气。这也是三水城中心的印象之一。
      此刻摄影记者周敏也并没有在找故事,而只是在一个劲地拍风雨中的路人。要找到一个都不容易。
      “其实报上有关台风的每一张照片都很相似,看不出来是哪里。”―台风中躲避着的人,仓皇冒雨前进的人……我突然想起刘文正那首雨中即景,是啊,最好来点喜剧新闻―报纸会从各区的记者站那里选一张好看的,有趣的,代表所有台风的城市。
      “拍完了。”他说。他的口头禅似乎就是 “拍完了”,他调来三水才几个月,但他有些沮丧地觉得,在这小城里,他的前任已把这里有限的风物都“拍完了”,拍过几百年的广东老村子,大塘黑冬瓜,五百年的牛市,贵州村,河上的船民,一直拍到最生僻的去岭南的现代马帮……
      台风来了又走了,在傍晚准确到达广西境内,正如宾水林说的。台风在三水留下充满窟窿眼的天空,迅速的流云,间断的雨,以及暂时阴凉的傍晚而已。
      
      二 . 社会新闻
      
      在记者站,两会这些天,另一条生动的新闻线几乎休息着―突发新闻记者许伟明难得地轻松,也帮忙主持微博。
      许伟明是福建人,他自兰州大学新闻系本科毕业,这第一份工作已干了两年。这里只有他一人跑突发,与其他记者相比,他更像110,是在这个偏僻地方“搞猛料”的人。他直属报社新闻中心,其实有点超脱记者站日常选题会。可他说:“我还是喜欢记者站里的气氛,这里的年轻人都很单纯。”他所暗示的“复杂世界”又在哪里?
      这几天,料少了,许伟明日常绷紧的神经一时松下来,我就试图挖这个年轻人的回忆。我想他经历的事可比同龄人要密集,不正是一个有写作梦的年轻人宝贵财富吗?先前何宁也提到过,能吃透一个地方,是最好的研究法。
      平常即使下午没有―“通常晚饭后,报料怎么也要多起来,一年中,尤其从夏天开始到年底。”―这时许伟明手机就变得跟警察局对讲机一样,时时响起蜂鸣般的命令,既可能是领导,也可能是报料的普通市民,都像命令在催。
      今天傍晚他还在等报料或任务,我们在三水广场背后吃饭,三水广场2005年才建好,是这里惟一的商业中心,天完全黑下来,餐厅外只见一个工地围墙,赠送简装修的高楼隐没在墙后,房产广告中南方人崇拜的朗咸平的智慧形象也隐没了,在这小城的黑暗中仔细地看啊看,也看不到广州那种黑暗中的下班人流。
      但与同事何宁“大历史感”的政策地图、宾水林的规划图相比,许伟明对三水的印象却显得破碎、杂乱,但城里又到处充满他的记忆。
      “往年这时节,三水广场背后的西南公园经常有被雷电劈死于榕树下的情侣,在北江里,频繁有溺水者……”
      有时走过一处居民楼,他突然指着六楼一个窗户说,前段有个人砸了玻璃,准备跳下来;而当经过中旅酒店宿舍,他又立刻想起四月份这里门口的弃婴……
      谈着谈着,经过传说中以“站街女”出名的月桂路,其实很平常很黯淡,新增的社区护拦使公共街道更加狭窄―90年代商人和推销员简陋的享乐遗风,和我在赤水河边四川与贵州交界的破落的九支镇上看见的差不多,空有过去的名,早已落伍,想想东莞的奢华……我们看见数辆警车闪烁着灯光,今晚扫黄继续进行,但并没有通知媒体。
      “原来并不是无事。”
      当我们回到健力宝公司那个路口,他又带我去看了对街的花园酒店背后―原来,健力宝集团古老的蓝色马赛克建筑群横过国道,本来一直延伸到此。
      酒店背后原本8栋同样贴着蓝色马赛克瓷砖的健力宝职工宿舍,已被挖掘机器挖得危如累卵,只剩钢筋裸露的4栋,尚能住人的单元仍插满国旗,许伟明告诉我,这场马拉松拆迁官司还没有了结,数剩余国旗就能数多少健力宝老职工还是钉子户,不满赔偿,他们在这一天,五星级的花园酒店就一天无法拥有一个起码的地面停车场。当然,这种报道也只能就事论事,扯不到健力宝的背景。
      散步最终还是走在横贯城市的这条国道上,许伟明终于说了个总印象:“国道太嚣张了,一个城被国道切为两半,再有省道把北城切为两半,城市管不了国道、省道,走路时会感到屈辱。”―这也多少限制了城区发展,并制造了许多不该在城区发生的恶性交通事故,也使如今准备城市化的三水中心城区,仍未摆脱掉过去县城的影子。西南城区内部目前还没有公交,去很多主要地方都得打摩的穿社区。
      但年轻人的记忆急促又短促,忙起来往往只能记住最近的事,能当谈资的,唯有前两天一个漂亮的“准空姐”,在家中和男友幽会,被母亲撞见,男的落荒而逃,并说了一些抛弃的恨话,刚烈的空姐跳楼全身骨折,如今人在医院里,面目全非。
      “过几天我要把照片送还给她。”他突然若有所思说。
      我脑中闪现出一张八卦版面在对比空姐以前的美貌和现在的惨状。
      “不”,他的思维很跳跃,说的已是另一个女人―三水那个三峡移民村的寡妇郭芝凤,日常新闻稿之下,这才是他心里一直怀揣的故事。我也一直鼓励他业余把这个故事写出来,却总认为他写不出人性,反复修改,让他沮丧,每次在MSN匆促聊完就又要赶去跑突发。
      我能感觉到记者许伟明现在的焦虑,这样疲于奔命地写突发消息,只是青春饭,他在博客里经常提到李普曼的新闻理想,这次我来三水亲身体验他的工作,才意识到他要挤出业余时间写自己想写的并不容易。
      其实已算丰产―平均一天写两至三个突发稿,500至1000字,采访完马上回去写就,有时必须现场写作。平日里,散步时他老像心事重重,要么就总有一个稿子要写,要么就是预感会有任务要来,即使是平静的今天―佛山两会最后一天。
      《佛山日报》“城事版”曾是许伟明可以发特写的地方,写过篇幅更长一些的三水城里贵州村的孩子,但该版面目前更多要留给禅城的副刊编辑们写风物。以前我在武汉干过这个岗位,H•L•门肯所说的“电话后的侏儒”就曾是我,挤压着一线记者。
      阵地又少了一些,于是一线记者还是只能写标准的突发新闻。这晚一起消夜的还有《南方都市报》的驻地记者姚建国,谈了很多世道江湖、谈到现在的报纸实习生普遍被用来“当暗访的卧底”的现象(如今这人生第一份工作反而更危险)之后,我们终于谈到了一些写作,姚说:“如果事实就是如此,没什么可挖,那就只有在千字范围内,比拼文本了。”
      许伟明说姚是在这里惟一能和他谈论写作的人,另有些其他媒体同行多只谈江湖规矩,这样的新闻稿,他们自有套路完成,新闻不再是写作,而意味着在本地扎根所要的身份和权利。
      三水这里新闻少,报料意识也没有广州那么强,有时不同媒体的突发新闻记者,就要把同一个事情,努力写得不同来,报纸才有卖点。
      姚是江西人,表情成熟,不轻信一切的新闻才子的眼神,身材瘦小,黝黑,胸前挂一条很粗的金链子,他在巷子里跑过来的样子非常轻快,我读过他写的许多短小的新闻,逻辑比许伟明写的新闻的确复杂多了,他谈起《南方都市报》揭黑幕的实战能力也显得骄傲,许伟明则年轻多了,说话有点没摆脱学生气,可能也因普通话和粤语都不是他的母语,但他和姚这样的大哥在一起,说话多少就有点江湖些,老练些。
      晚10点半,“料”终于来了―许伟明接新闻中心电话,说要为后天改版跑个猛料:北江上又有人非法采砂。
      采砂在北江有点熟视无睹,这是典型的落后地区刮地皮野蛮致富的行为。报载:一条标准的采砂船每天最多可挣30万,也已成为本地许多沿江和沙洲村落的生计,北江流域对采砂,也只是分季节分段进行控制。采砂的危害则很明白:破坏堤防稳固和造成流域水土流失,此时正是南方的洪水期。按广东省水利厅公告,今年全年北江三水境内段禁采,可采区全部在上游清远市。
      他是个谨慎的年轻人。电话里确认了今年的禁令,确认今年在三水段北江采砂肯定是非法,他才答应明晚去,但其实,这种反复报道而无效的事,兴奋点早有点过了―这种“料”,即使一料多投,也不是所有媒体都愿采,既有点冒险又意义不明,但明知如此,他还是要去冒险。消夜时天气完全转为闷热,晚上不能安眠,湿热又上了身,他又重新显得心事重重。传说过去偷拍采砂的记者曾被黑社会追杀过。
      次日一早,天还是那样闷,仿佛昨天没有过台风,两会闭幕了,世界果然像又恢复了正常,一早我就被许伟明叫醒,说是又接早晨的报料,立刻去乐平工业园那边的暨南村―早起本来很疲倦,但往摩的屁股后面一座,似乎就变得轻快起来,用手抵住脊柱保护着腰肢,从街角,嗖地一下向东北方向出发了。
      乐平镇是三水目前最有活力的工业区,报料者是很年轻的农民,像是村中的小混混,把我们领到村口的那条大路上。周围是大片的圈起的厂房用地,低矮的厂房隐没在很深的草丛中,草丛中还有自然村的房舍与高大的祠堂。
      路上远远相持两群人,一边是警车周围的十几个警察,一边是村民,不像内地农村,有一些年轻人,还有一些穿着餐厅服务员制服显然是在附近工作的中年妇女,也回来帮忙。
      这样的阵仗,一看就是土地纠纷。但是两边人太多了,好几个村民据说被打伤送去了医院,还有几个老人。村民情绪激昂。当你看到弱者集体出现,他们肯定已经是特别特别确信自己的正义和受害,而非冲昏了头脑。但这个村没有黎北村的霸气,因为是内讧。
      一问,这个自然村的村民据说是被土地开发商和行政村村委合起来给骗了:当年的出租合同是假,卖掉土地是真,这么多年,村民没有得到声称的土地租金和红利,当开发商终于要开始动工,他们才发现上了当,就堵住不让开工,结果就吃了对方的棍棒。
      当本地人说“一条村”,说的是自然村,在广东,村都是以自然村为形式独立管理自己范围内的集体土地,但这一次,在该村,行政村村委(相当于传达政令、掌握各种自上而下的拨款的基层“村政府”,也正是前文说到的“财政饭”的基层分配者)和自然村的村主任联合起来吞了购地款,自然村的书记被架空,此刻成了自然村受害村民的代表。
      在村民这边,停着一辆熟悉的电视台的面包车,正是本地其他媒体的同行,多多少少,这样的事情,这些记者会同时出现。这样也安全些。否则孤身一人采访容易被裹挟,即使是被“好人”裹挟也不妙。
      在我去过的一些中国乡村内部,人们还是不大能接受一个记者一来就要求所谓“客观公正”,不能容忍你在村里“好坏双方”都采访到,尤其在广东这些家族纽带仍十分牢固的乡村,几乎是进村所遇见的头一个人就要求我从头到尾只采访他那一派,要求我对他保持忠诚,否则就是“坏人”、村里的“黑社会”派来的、敌人的朋友。许伟明也曾有这样的经历,结果只好打110。
      记者们问完村民,村中德高望重的老人又“押送”记者去乐平的医院采访完伤者,这里人少多了,记者才得空去采访另一方―并不是那些动手的警察,而是乐平工业园的宣传部门,要一个官方说法。在这类事件中,直接肇事者往往采访不到,而是由理论上的“主管部门”出面表态,要么与肇事者澄清界线,说立案调查,要么否认行为失当,认为只是在执法,于是直接肇事者退出新闻,老百姓逐渐变成是在与一个公权力扯皮。几天后,继续深入造湖的云东海区发生因强迫按土地合同的手印而刺伤村主任的事件,也有类似特征,那里甚至连“混淆视听”的企业都没有,只有公家和百姓。
      碰到这样群体采访的情况就似乎并不需动太多脑,只是跟着信息,就像跟着记者队伍,去一个地方,问基本问题,如果否认,就写否认,也不深究,谈不上调查。但这样的情况,要写出独家就非常困难,我想起姚建国所说的:“最后只有拼文本。”
      下午又返回西南城区,在三水人民医院采访了一个四川工程队讨薪被打的事,这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包工者头脑一热要四川发一个工程队来干活,等人家来了却又发现活已给了另一个队,这些四川人在工地一等就是半个月,急了去讨误工费,被突然冲进来的陌生人殴打致多人重伤,肇事方所在公司否认了事实,认为不存在“雇凶”和毁灭现场,试图摆脱干系。同样,肇事者也因逃逸无法直接对质。这样的突发新闻,写起来并无结论,当然,这也许就是客观,最重要的是能将基本事实先见报,只等日后有心人搜集成完整事实。
      三水人民医院的脑外科与神经科门对门,像一个新闻索引,这里的日常冲突喜欢用棍棒往死里打,很蛮,容易造成颅内损伤,伤者都会被送来这里,另有一些无名的交通事故受害者,多是外地人,躺在那里整月没人管,多是那穿城的国道省道上的外地车肇事逃逸,但我们这次也无暇顾及这些人,让他们善良的病友们白欢呼一场。
      入夜,再无这类使许伟明被动出击的报料了,于是该去主动寻北江上的采砂船。白天奔波之后,许伟明心事重重的样子又恢复了,却不是白天新闻的写稿压力―因为想起白天乐平宣传部门的重视态度,白天的事情不一定能见报,土地纠纷的老一套剧情确实是无论怎么玩出花来也不吸引人。希望今夜不是“流料”,也不会有危险。也许他的忧郁还因为晚饭时我和他讨论过三峡移民那篇稿子的问题。
      说起来,他心里那个移民村的故事也许比社区新闻里跳楼的准空姐的故事更深刻,但也可能一样深刻―任何事只在何种方法去写。如是日报消息,按固定版面字数,固定口气去写,把所有人写成“该名男子,该名女子”,则一切看起来都会一样平淡,缺乏深意。
      三峡寡妇的稿子也许就是这问题,豆腐块新闻其实是一种让人变麻木、冷漠的文体……当把一切人写成“该男子”、“该女子”……
      “你得假装是爱上了她,才能去写她。”我开玩笑。他沉默。后来我知道,每次去寡妇家,许伟明总还要带些礼物,但为避免村中说闲话,他真的总带着女朋友一起去……
      在沉默中,我们包了一辆出租,破车里冷气却凉得让人赞叹,我们再次从西南城区的健力宝路,向北,这次要去到珠三角真正的西北端,南岭脚下的大塘镇。
      司机一路讲着澳门赌王四姨太在三水投资的故事,他修了三水大桥,之后的企业投资,生意归生意,不再谈感情,充满了讨价还价,司机甚至还为此抄近道翻过一座山,到处是别墅,这是一座隐居的山,密林,高档的盘山公路,冷不防会是私人领地禁止入内的断头路,空气也一时变得有点清爽。
      “这是岭南山脉了吗?”
      “还不是,是香港的富人山。”司机诙谐地说―原来是西南北郊的三水森林公园,比西南公园更大的“郊外盆景”,除了规划的别墅小区,还有许多自建中的别墅,一些官员也住在这里,今年年初的新闻报道过,三水宣传部长晨练时,倚着栏杆折腰,坠下别墅摔死―纯粹的无常,并无隐情。
      天空又开始闪电,我们继续向北,下了富人山似乎才算离开了城市,有时闪电能照亮远处的群山。田野、工厂、村落、鱼塘既让人很好想象,又在路灯和绿化带后看不见,这一点非常像长三角的工业平原夜晚行车的感觉,在极冷的空调出租里,有时不知身在何处,不知道自己要去干什么,一条单薄的线索支撑记者去旅行。
      这条向正北走的路,与南来的北江平行,在西南城区叫健力宝路,从西南北郊的工业园向北,开始叫做南丰大道,其实就是省道269。今晚摄影记者周敏加入了我们,他每次从三水回清远,都走这条路,翻过山,就是出了珠三角,清远段的省道就开始变烂。
      在三水这一段,路既好,又像已是世界末端没人管,车也开得猛,路边又无人行道。车子前方时有穿着庄重的白衬衣的行人,晃动着犹疑的身影。这条省道两边,除了本地村落和工厂,还分布好几个三峡移民村。这边缘地带的确很像安置移民的地方。
      许伟明去寡妇郭芝凤的新岗村采访过10次。他记得村前供奉着道路之神的灵位。因为他们分的地在北江大堤内,移民来的9年里,已有好几个过马路种地的老人被轧死。许伟明敏感于此,本能地叮嘱司机小心。这些重庆人也仍然像在老家那样讲面子,出门过马路都要穿得很整洁,像老板,这也是与本地人休闲的打扮最大的不同之一。
      在黑夜中,路边植被茂密,村庄的入口几乎看不见,许伟明所熟悉的三峡村庄也不知不觉错过了,也许是故意错过,因为晚饭时的谈话,他的心也许一度对我封闭起来。
      在黑夜中,我们穿过北江大堤那倾斜而平直的黑暗绿野,再穿过一个陈旧的小镇,与之前经过的树立着许多高层商品房的芦苞镇完全不同,这里完全是低矮的广东民居,这就是大塘,大塘镇周围终于有了大片大片的蔬菜地和稻田,镇子尽头是一座桥,过了桥再走十几里,就是山中那体制古老的越南华侨农场了。
      一大片深黑色的山峦,正是隔江望岭南。
      从大桥向下游望,又重新看见了远处珠三角的城市,应是三水西南或者芦苞镇工厂和楼房的灯火,金枝一样的灯火,让我想起在陕北赶夜路时,远远看见黄土高原深处的晶莹的油井架。
      把我们放在大塘镇口这座油金大桥上,司机就走了,桥也是省道,在桥上,泥头车仍是毫无余地地呼啸而过,刮过耳朵。一直到这里,省道像切割三水城区那样,也还是在这里切割着小镇,切割着河流,桥南是沉睡的村落,桥北是愉快的排挡。
      桥上这个坐标就是报料者声称的观察点,传说中的采砂船就在附近出没。
      我们背转身来,对着江开始工作―开始仔细瞅,也不知道自己是否目标很大,深夜哪有来这鬼地方旅游的人,这边是活着的乡村小镇,对岸死气沉沉―曾经是一排乡镇污染严重的水泥厂,如今全被铲平,曾流传过不少鬼故事的那间平屋―废弃的百花餐厅惟一的孤灯隐约可见。
      借着闪电,我们逐渐看出黑色的水面隐约有各种船的影子,大大小小,航道最中间的大船应该是还在运输的水泥船,靠近东岸是密密麻麻的渔民船屋―广东省最后千余内河船民,已逐渐沿北江逆流退至这里。电影《秋喜》一些广州河船市场的外景就取自这里,这样的景色,已经从60多年前的广州,退到了岭南山中。
      这些船,黑暗而文静,似乎缺乏肢体,并不是挖砂船那种灯泡照亮着如白化病一般的抓斗忙碌的场面。我们有些失望,“不会是流料吧”。我一时很迷惑,我们要在这黑暗的大自然中寻找什么敌人。
      许伟明很严肃。“上堤”,像是在命令我们,去接近河边,深入侦察,可惜没有一个夜视望远镜。从桥上去堤上要迂回穿过河边的村子,我发现许伟明对这里并不陌生,知道哪里是垃圾断路,那里是泥塘,在光秃秃的堤岸上,本地的记者还本能地躲着闪电。这比西南公园的大榕树下还危险。
      但是在堤上,远远来了一辆亮灯的摩托,似乎在观察我们,我们假装是在捞青蛙,只是头上没有那样的矿灯。
      到了堤内,我们逐渐管不了这许多,努力去接近水边,接近一只有点可疑的船,它的确是那种有三角支架的船,只是灯光也很微弱,我们脚下越来越松软,富含螺蛳的土壤和水洼,四下里传来美妙的蛙声,这时有一只萤火虫跟着我们,啊,我已经多年没有见过它了,孤零零地,像一个抽烟的人的烟头在跟着我们。
      岸边显然也有人,还有两层高的窝棚,应该是一个了望哨,不能继续前进,但也仍然不能确认那是挖砂船。我们开始蹲在草丛里照相,镜头虽然更深远,但也还是看不清,快门的喀嚓声竟然惊动了一条近在咫尺却如此难以觉察的狗,接着是两条,三条,然后是鸡叫声,人的脚步声,并且,船上的灯很明显朝我们这边扫过来。
      “跑!”三个人像被烟头同时烫到。
      我仍然有些怀疑,我总觉得不像是那种恶狠狠的探照灯,甚至更像手电筒。没有很刺眼的感觉,但我不熟悉这里,没有对比,于是还是跑着,而先前那辆摩托似乎也朝这边开过来,增强了我们的恐惧。
      狂奔大约几百米,中间应该是冒险穿过了桥肚子和堤之间那很容易触高压点的缝隙,像一道星际之门,我甚至觉得擦过那缝隙的时候周身冒过电火花……这冒险一着似乎甩掉了摩托和人,回到了人多而明亮的镇上,家家户户门都敞着,闪动着明珠台、翡翠台,这些香港电视连续剧,仍是这岭南乡下夜晚的安慰。那只萤火虫跟着我们直到到亮处才消失。此后我又一直再没有见过萤火虫。
      次日白天我们再到那个位置,才发现,那有架子的可疑的船只是一个较大较殷实的船屋,它的捕捞系统类似于那种支架,但也很破烂,我还看见一个美丽的女孩生活在里面,眼睁睁看着她消失在那高度压缩的空间里,无法想象她怎样在其中与家人生活。这一切在夜晚又都被误认了。
      船民的滩涂也是我见过的最美的中国内河岸边的滩涂:每种东西都有美丽的拖影,在沙滩上,每个东西似乎都有锚固定着,要么是防止离开水,要么是防止回到水里。
      水牛一半时间在水里乘凉,一半在堤上吃草,水里如此凉爽,在任何无雨的夏天日子,岸边的蒸汽让我无法立足。就是那条近在咫尺的凶狗,一边叫一边无限退却着,想必昨晚也并未真的追赶我们。
      船头晾晒着纸钞一般排开的小鱼,阿婆们半个身子浸泡在水里,一边抽烟一边捞着硬币一样的螺蛳―这似乎捞不尽的细小的螺蛳和少许鲜鱼看起来悉数供应水边那个大型排挡,是船民每天的固定收入,也是他们还堪称“渔民”的原因,这些内河船民一直把北江称为“海”。
      我搭讪,但她们显得有点怒气冲冲,这些比男人更不面善的阿婆总让我怀疑是昨天晚上追逐驱赶我们的人,或是对外人都是如此戒备,这交流困难也使我无从确认:选择这种毫无意义的原始生活是否自愿。
      据说有些船民上了岸,买了渔民公寓。据官方报道:在三水用地紧张的情况下,修建渔民公寓,已是政府开了绿灯,定其为农村自建房,免除本要转嫁给渔民的土地转让费,实在没钱,可以廉租。但渔民公寓看起来仍有限,没有完全解决上岸问题,且因土地位置所限,公寓建得也离水较远,无法照管船只,他们必须权衡是否放弃这营生。
      但我回头看见岸边那几排渔民公寓,应是更早一个时代的上岸安置房,潮湿破烂程度,也一样有点无法驻足,似乎也并不存在比较优势。
      相比,岭南山里国营农场的越南华侨新村已商品化,去年入住时房价在每平米1000多元,政府补助每人9000元,其余自出,这是最后的机会,因为前几年的犹豫,价格已经涨了三倍,但国营职工的个人积蓄,显然比渔民更可靠。
      第三种移民―三峡移民的安置房则属国家免费安置,当然也有与三峡老家住宅置换的意味,只是三峡移民村安置房不能按商品房交易。
      这些最后的船民,连同迳口的越南归侨,以及三峡移民,有意无意地扎堆在这里,让人不得不感觉这是个安置边缘人的偏僻之地。
      ……再回到这天夜晚―那时那刻,我们还并不清楚我们第一次拍到的采砂船是真是假,但现实一点都不能含糊,任何模糊口吻就是谎言,不能见报。
      我们认为摆脱了追捕,但仍不能确定刚才是不是挖砂船,我一再问许伟明挖砂船特征。“船头有三角型的支架,传送带,有抓斗,如果采过一段,有金字塔一样的沙堆在船上……工作时有轰鸣。”
      即使符合这些条件,它也没有在工作,任务还是没有完成。摄影记者周敏也始终没有说出那决定性的口头禅:“拍完了。”这句话不再像拍台风时那么容易出口。如果不求证到底,努力等于零。
      “如果不是,那刚才追我们的是什么人?”
      “也许是巧合。”
      “还要到别处找。”许伟明说。求证才是他耗费最多精力的工作。求证的过程是如此烦琐。但不到万不得已,不能说报料是流料。
      为此我们找来了一个“职业报料者”,他和许显然很相熟,我们在这片水边的排挡请他消夜,他们背地里称他为“大塘的边缘人”,可能是说他不事产业,以送报员的工作糊口,以报料为外快,当然是一料多投。我本以为他是那种走家串巷的送报员,其实只是给这里的镇政府机关事业单位送送党报,每个办公室投到,每天要花去他一下午,周末无人也将报纸塞进去。
      其实张先生斜斜的分头,眉眼清秀而有一丝狡黠,其实是三水作家协会的会员,写点散文,记忆力超好,每天除了查看报纸,还能记住佛山电视台的字幕飞字,看看有没自己发的消息。
      但张先生说这个料不是他报的,也不清楚挖沙的事。这和他有点软弱自保的外表也符合。
      于是我们重新上了桥,又向桥的上游拼命望去,在我看来,还是黑暗,航标灯后似乎隐隐有一个沙洲,将水面分成两半,远离大塘镇子西岸那一半水域,完全被沙洲挡住了。
      许伟明似乎看到了什么,或者是想起了什么。他突发新闻记者的记忆似乎也弥散在三水的穷乡僻壤里。
      如果查阅本地新闻,你也可以读到,去年7月,也是约摸这时候,这个沙洲上的村子曾淹死过4个孩子,都是在岸边的沙地踩空了失足陷落并溺亡,不止是游泳,不止是这样的夏天。
      于是该去那里再碰碰运气……但有好几公里。我们只好重新在镇上寻到一辆出租车,开高价才愿意去。
      像重新有了装甲,我们安全感倍增,再次过了大桥,我们又从那闹鬼的荒芜的对岸向刚才那个目标最后看了看,带着去沙洲的希望彻底死了刚才那个心。
      然后向北沿着山脚继续拐上一座小桥,如果没有桥,沙洲就是山脚下的一座孤岛,零星的村子,但在夜晚就没有人的气息。香港鬼片里的孤村。潮湿而没有磷火。
      许伟明告诉司机如何走出这迷宫,到刚才大桥的盲点水域,“就是那一带,他们将他捞起来……”―他说的是孩子,不是沙―与其他媒体记者一样,他也采访过溺死孩子的事,但以前那就事论事的采访方法,似乎从没有将此事与挖沙船联系起来过。
      拐过最后一弯就渐渐接近了水边,就在以前那些孩子溺水差不多的地点,竟然就真的出现了一艘那样的船,正是那样白化病一样的灯火,那样的支架和抓斗,那样的忙活劲儿。不是流料。
      我们有点激动地凝视了一会,像把玩一个囊中物,又有点棘手。雨终于下起来,不比昨天台风弱,出租车在岸边跟随着雨刷摇晃着,假装缓慢平行前进着,终于能清晰看见抓斗在从水里抓沙,为了让我们听见那最后确认的工业噪音,司机灭了火。这只船似乎工作了很久,不知有两会,今天这一轮,甲板再次堆满了金字塔般的沙堆。
      摄影记者冒雨走得更近,在这乡下地方,在危险的任务中,再没有人在意那是不是工业酸雨了,周敏终于说出了那决定性的口头禅:“拍完了。”
      这时,许伟明大概就一边开始构思这个稿子如何写,后来在稿子里,我发现,这个年轻人惊人精确地描述了我们当时所处的地形以及船的情况,就像当场写出来的,也像是以前做溺水新闻时残留的记忆。
      这时老一套剧情再次上演,仿佛发现了我们,船上全部灯都旋过来,足以让我们知道自己是赤裸的,就好像在舞台上一样,刺目的逆光,探照灯,探照灯,我后来回想,这夜全部耸人听闻的感觉都是它造成的。但出租车已经调好头,心领神会似的,这一切配合都包含在司机充满远见的高价钱里,也是他提醒我们灭了车去听见那轰鸣的声音……今夜第二次逃亡开始了……
      但实际却是―虽以灯光追了追,船并未挪动,归途也并无想象中的快艇与摩托车辆或棍棒拦住去路,我们全身而退,却又似乎真空一般地什么人也没碰着。或如头天同样预计的,新闻是新闻,现实里一切照旧,被曝光也不是一次两次,这满江的原始财富,即使没有工业,没有规划,也足以支撑起某种巨额经济,也如此不畏人言。
      既如此,我们也就能想象新闻见报后的平静。当其他不正常的平静在寻常日子归于正常的不平静,现实里永远有一些事永远平静。这个境界,比起乐平的事,又在更高一层境界。归途已是凌晨,本地的暴雨和外来的台风一样让人重新舒畅,哪怕只舒畅一小时,重新走在那条亲切的省道269,任务算是完成。我还在回味这珠三角边缘的晚上。
      确认了事实后,许伟明却反而来了劲似的,“明天白天还要再去一次,还要再确认,要去要问问村里是不是也在卖沙子……”次日我跟他再去该岛,果然这个沙洲已被挖去很大的面积,它还在缩小,还在成为游泳的孩子的陷阱,这些生活在封闭的沙洲上的村民,没有好的耕地,也并无土地可租为厂房,除了捞点螺蛳,只有靠把沙子当地皮来卖发财,但几乎是在自己脚下自掘坟墓。
      这年轻记者一旦确认了事实,就显得像那些媒体大哥一样淡定,自信到次日甚至又用一种文绉绉得有点傲慢的口气质问村里(我为他曾用这样的语言与毒贩谈交易而后怕,难以想象那次他是如何全身而退):知否今年采砂非法―当然,采访也仍然只是暗访,也仍然如前面那些新闻一样,真的当事人并不可能出现在新闻里。
      先前一切犹疑、焦虑似乎消失了,一种类似正义感的东西似乎上了身,不再仅是求证事实的乐趣,“溺水孩子就是那样死的。”他再次推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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